对于此,王国维和陈寅恪等人所做的史学矫正,针对的恰恰是这种极其抽象的历史进化论。面对三千年未有之变局,首先需要恢复的是对自身历史的敬重感、经验感和解释力。章太炎身先士卒,倡导经学与史学之间的转换,就是要通过回到古文经学的传统而重拾对历史的尊重。尽管王国维的《殷周制度论》看似是一种经学研究,但从著述体例来看,他探讨周代制度之源,取的是历史演绎之法。他指出,周孔以来的宗法封建制度,立子立嗣之制是一切制度的逻辑起点,而其所衍生的一系列家国秩序,构成了宗族、土地、祭祀和政治体制的制度系统。亲亲与尊尊二义,则又在所有制度之间确立了情感关联的秩序结构,使得礼制与文教归于仁义之本。他将完整的逻辑链条纳入制度史之中,将逻辑与历史统一起来,确实是一种新的历史观,这使得文明史自其源始便获得了更为牢固可靠的基础,且尤能说明王国维内在的精神世界和学术理想:“时局如此,乃西人数百年讲求富强之结果,恐我辈之言将验。若世界人民将来尚有孑遗,则非采用东方之道德及政治不可也”(王国维,2000:447)。
王国维之所以有别于“国粹派”,在他坚持论理之说,坚持西人之“充足理由率”对他的启发;他坚持名实之学,相信只有通过综合分析的方法,才能揭示制度之精神史的结构与义理。同样,陈寅恪亦主张在“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”的同时,要“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”。但何谓“本来民族之地位”,并非是一种臆想而来的抽象认同,而必须以开放的历史视角加以确证。认识中国历史乃至近世之纷乱,不能仅以上古史之制度本源论之,还必须充分认识中古史所呈现的民族、宗教之混融而形成的历史新格局。而在一种急剧流变的历史中,就不能唯经书论,唯制度论,而必须从众多史料中挖掘制度和风俗变化的机缘、脉络和具体勾连的机制,寻找历史变易的轨迹和浸润风俗的民情基础。中古史研究所揭示的也恰恰是一种蕴涵着夷夏之辨、胡汉糅合的新格局,是奠定帝国秩序的根本,而其中关于崔浩的研究,更加说明不识民情之本原和变易的现实基础,而空拿儒士之抽象理想纸上谈兵,必为历史所舍弃。
因此,制度之结构要与风俗之情感相结合,历史的“本”与“变”之间相融通,恰是王陈治史之精义所在,恰如孟德斯鸠论“法”之精神一样,做观念与经验的真实关联。与此同时,上古史与中古史的研究,亦为近世中国之变迁提供了一个视角,即只有将文明制度之精神本源与历史经验的现实流变通联起来,才能为中国的未来提供一种有效的思想方案,正像陈寅恪(1992:512)为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所写的审查报告中说的那样:“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,如佛教摩尼教等,无不尽量吸收,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。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,则坚持夷夏之论,以排斥外来教义。此种思想上之态度,自六朝时亦已如此。虽似相反,而实足以相成。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。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,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,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,在吾国思想史上,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,且亦终归于歇绝者。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,有所创获者,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,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。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,乃道教之真精神,新儒家之旧途径,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”。
由此可见,在中国现代的学术格局中,历史研究始终守持着自身的精神气质和经验体会,亦将现代社会科学的视野和方法融汇其中。前辈学者们所呈现出的洪钟大吕般的气象,博古通今的识见,阐幽抉微的治学心态以及借古鉴今的社会承担和关怀,成为历史开合和存变的动力。相比而言,今天的学科研究落入如此狭窄之境地,是颇值得反省的。
注释:
1.米尔斯(Mills,1959)和古尔德纳(Gouldner,1967)早就分别从不同的角度,对以美国社会学为代表的抽象研究倾向做了激烈的批判,指出抽象化的研究大行其道,致使这门科学丧失了心智品质和反思精神。
2.即梁启超(1989a:1-2)所说“近世史家必探察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,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之关系”,就是开启这样一种新史观的标志。不过,以“通古今之变”为核心理念的通史观,表现形态各有不同,如夏曾佑所提出的上古、中古和近古模式,柳诒徵的文化史视角以及吕思勉的制度史研究等,都是致力于构建中国总体史学的代表。柳诒徵(1988:3)在《中国文化史》“弁言”中的话颇能表明其中的志向:“故吾往史之宗主,虽在此广宇长宙中,若仅仅占有东亚之一方,数千祀之短晷,要其磊磊轩天地者,固积若干圣哲贤智垂创赓续以迄今兹,吾人继往开来,所宜择精语祥,以诏来学,以贡世界,此治中国史者之责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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